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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8 节 失约十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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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未婚夫萧景川战死沙场,尸骨无存。三年后再遇,他失忆了,正准备迎娶救命恩人的女儿。所有人都担心我是来抢亲的。我看着身穿新郎服的他,晦然一笑:「不,我来祝萧兄喜结良缘,百年好合!」萧景川平淡的眼眸深沉,一瞬不瞬地盯着我。后来,他想起与我有关的一切,失明的右眼涌出血泪。三千青丝一夜华发,向死而归。1.蹄声踏水飞扬,雨打林间噼啪作响。「车夫,再快点!」...

我的未婚夫萧景川战死沙场,尸骨无存。

三年后再遇,他失忆了,正准备迎娶救命恩人的女儿。

所有人都担心我是来抢亲的。

我看着身穿新郎服的他,晦然一笑:

「不,我来祝萧兄喜结良缘,百年好合!」

萧景川平淡的眼眸深沉,一瞬不瞬地盯着我。

后来,他想起与我有关的一切,失明的右眼涌出血泪。

三千青丝一夜华发,向死而归。

蹄声踏水飞扬,雨打林间噼啪作响。

「车夫,再快点!」

我双手颤抖,来回抚摸着手里的佩剑,向赶车的小厮催促道。

这把佩剑,由百年难得一见的玄铁打造,是我亲自勾画的图纸。

时隔三年,萧景川的贴身侍卫昨日找到我。

他说萧景川可能还活着。

我捏紧了手里的佩剑,嬷嬷心疼地替我裹了裹身上的蚕丝锦被。  

这雨下得急,快马加鞭行了小半月,终于停在偏远的村落外。

阴沉沉的雨雾落进农家的烟囱,压得袅袅炊烟难以直上,又冷又沉。

从村长口中打听到萧景川的下落,我顾不得不能受寒的身子,提起裙摆就跑。

头上的兜帽落于身后,我微喘,停下的身体时冷时热。

「有人吗?请问萧景川在不在这里?」

我敲了有一会儿,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,耳边的雨滴声都小了。

利落健硕的身姿出现在眼前,粗布短衣,袖口挽到手肘,长发半扎。

英挺的眉骨下平添了一道疤,右眼也瞎了。

曾经凌厉俊美的面容粗糙不已,五官挺立冷峻,个子也高了些。

他比以前更稳重,也判若两人。

「萧景川......」

我红了眼眶,眼泪也无声落下,敲门的手落在半空,刚好在男人添了疤痕的脸上。

萧景川眼神疏离淡漠,他一把挡住我即将触上去的手。

「这位姑娘,你找谁?」

刚才因为小跑而急促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。

我僵滞在原地,看着他满眼警戒疏离的样子。

万千话语哽在喉间失了声。

萧景川没死,但失了记忆,就这么把我和他的过去全忘了。

他拿着斧子劈柴,这家主人是个断了腿的猎户,时不时看向我欲言又止。

等他们忙完,已至余晖。

猎户端着两碗馄饨放到我和萧景川面前,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位长相灵秀的女子。

她欢快地扑到萧景川身侧,挽上他的胳膊,活泼得很。

「阿景!我回来了!」

「诶?今天家里来人了吗?」

萧景川被扑得一歪,无奈地叹了口气,但没有丝毫厌烦。

他以前从不喜外人近身,更没有耐心哄人,除了我。

「这是李茉,我们马上就要定亲了。」

萧景川眼底的宠溺快要溢出,晃在我眼里比之巨石一般沉重!

我垂下视线,克制着颤抖的嗓音:「我姓宫,单名一个菀字。」

萧景川熟练地往馄饨里加醋,随意点了点头。

他听见我的我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,还把那碗添了醋的馄饨给了李茉。

「怎么又放醋?说过好多遍我不爱放醋的!」

李茉撅着嘴不满,我偏开头逼回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。

喜醋的人是我!

萧景川从前每每都会故意曲解我的意思,促狭着说,以后断不能三妻四妾让我喝醋。

可他如今只是迟疑几秒,犹豫道:「可能......是以前养成的习惯?」

他哄着李茉,又去厨房给她重新端了一碗。

我端起那碗没加醋的馄饨,不知怎的却觉得好酸……

酸到我难以下咽。

萧景川一边吃着,还不时帮李茉把耳边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。

我听着李茉嗔怪着叫他别闹,心里的酸涩反涌到有些反胃。

萧景川知道我不爱挽发,总会看着我先吃饱,然后再把我吃剩的饭菜倒进自己碗里。

那双手曾无数次拂过我的耳边,和现在一样温柔。

还总会牵着我不放,转头又和他那些兄弟炫耀。

说是我缠他缠得紧,没办法,自己的媳妇只能宠着。

过去的甜蜜与眼前的画面一幕幕重合。

我看着眼前的他,忽然自省,我是不是不该来打扰?

知道我的来意后,李茉十分坐立不安。

村里很快便传出,萧景川的身份不简单,他们都以为我是来抢人的。

我努力扯着嘴角,想笑却笑不出来。

「我和你,只是朋友,我们两家是世交,我找了你三年,仅此而已。」

李茉灵动秀气的小脸不安地看着萧景川,萧景川立马轻揽着她安慰。

他到底是变了,以前我皱个眉头,他都要半蹲着哄个半天。

我转头捂着嘴咳嗽起来,手帕上沾了血,心里冒出一丝侥幸。

朝萧景川看去,他却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。

「菀儿姐姐,你病了吗?」

我捏紧了手帕:「就是染了风寒。」

「你可要快点好起来,我还希望,你作为阿景的家人见证我们成亲呢!」

嬷嬷看一眼我的脸色,慌忙问道:「成亲?」

「对啊,阿景说了,要十里红妆,三媒六聘迎我进门!」

我捏着茶杯的动作微愣,脑子有些空。

以前常听宫里的老人说过一种刑罚。

对于背叛主子的奴才,教刑司会在他们心口挖一个血洞。

当时只感叹皇宫手段肮脏血腥,却怎么也无法想象,那该是怎样的绝望。

但现在我却有几分体会到了。

萧景川的话好像一柄尖刀,生生在我心口凿出一个血洞。

良久之后,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「那,提前祝你们,新婚大吉。」

萧景川闻言,平静地看向我,却在触到我的眼神时,躲闪着移开了视线。

「菀儿姐姐,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一定见过十里红妆吧?」

「阿景一直说想为我置办十里红妆,其实有这份心意我就满足了。」

我不甘地捏紧衣角,又骤然松开:「我为你们置办一场吧。」

她微愣的神情没有逃过我的眼睛,不过我懒得去计较了。

萧景川曾带着我高坐骏马之上,指着萧府到公主府的长街说过。

成亲那日,聘礼要抬一百八十八箱,从萧府排到公主门口。

红妆要十里那么长,他要三媒六聘,明媒正娶迎我进门。

我嫁不了他,以后也嫁不了旁人。

他的十里红妆,总要见上一见。

我们两个,总要有一个人兑现诺言。

天气越来越冷,山村的冷气如刀削骨,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。

买来的炭火不过一日便又要续上,嬷嬷整日镇上村里两头跑。

而萧景川……他在为了他和李茉定亲的事忙前忙后。

采纳,选吉,聘礼、红妆、嫁衣,全都是他亲力亲为。

若是我身体无恙,怎么会眼睁睁萧景川娶别人。

就是绑,我也会把他绑回京城,哪怕他不愿娶我,欠我的十里也得还了。

他不是别人,他是我的萧景川!

但我活不久了,从他死讯传来的那日起,京城的四季也永远停在秋末。

我一蹶不振,相思成疾,常伴青灯古佛,无数个夜晚梦回冷宫的相遇相知。

父皇有很多公主,我是最不受宠的那个。

被太监欺负,被宫女苛待,总是很狼狈,还总是被他撞见。

有一次奋起反抗,猩红着双眼只想杀了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太监。

却被萧景川抢了先,那也是一个冬季。

红墙覆雪,他眼神漆黑明亮,坚定又冷漠地擦着匕首上的血。

「女孩子家家的,手上怎能沾血,何况你还是公主。」

可皇宫里除了嬷嬷,只有他把我当公主。

那么好的萧景川,他把所有的好都捧到我面前,现在却要娶别人!

为什么!

为什么要这么对我!

明明我才是萧景川的未婚妻啊!

我在李猎户家住了有些日子,和萧景川的谈话不超过十句。

这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了话。

「花朝节镇上晚间会有不少摆摊的小贩,你去吗?」

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,呐呐地点了点头,阴霾的心情也好了不少。

我叫来嬷嬷为我挽发,用的依旧是他送我的海棠簪。

簪子通体温润,是上好的白玉打造,他亲手做的。

我不爱挽发,萧景川便下功夫去学。

为此把萧夫人的头发揪掉了好几根,还被他爹胖揍了一顿。

后来习得一手好手艺,便开始拉着我展现风采。

末了还总会加上一句:「青丝渐绾玉搔头,簪就三千繁华梦。」

那时他每日都盼着我赶紧嫁给他。

窗外又响起劈柴声,拉回我的思绪。

茉儿推开门走进来,我看着她穿的一身青色素衣,听见她夸张的声音。

「菀儿姐,你可真漂亮!哪像我,也不知道阿景什么眼光,买一身这么素的衣服给我!」

我没说,那是因为,冷宫里不受宠的人连吃饱饭都难。

衣服更是破得不能再破。

我是公主,不至于被苛待一两件衣物。

但那些管事扔给我的,也都是宫里娘娘不喜的大红大绿花色。

和萧景川在一起之后,我便没再穿过颜色浓艳的衣物。

李茉兴奋地拉着我一起去看萧景川置办好的嫁衣。

我落寞地摸着,裙摆上有金色丝线绣了几朵海棠。

茉儿问:「为什么要绣海棠啊?一点也不好看,不应该是绣凤凰的吗?」

萧景川讪讪地摸了摸脑袋:「我以为你会你喜欢......」

「你根本就没问过我嘛!」

我想起我与萧景川谈论过我的嫁衣,他说海棠象征美好富贵,坚强顽韧。

就像在深宫的泥沼里,不甘屈服于命运垂死挣扎的我一样。

将来我的嫁衣上除了凤凰,镶边全用海棠花。

我红了眼,进了屋,不再听屋外李茉的抱怨。

那句句抱怨,于我来说就是夺命的毒。

我总喜欢看雪景里被压弯的梅枝,因为在冷宫的那些年我只见过梅花。

萧景川却不喜,他总会不顾男女大防将我揽进胸膛。

「梅花有什么好看的,全靠雪景来衬。」

「你该喜欢海棠,热烈骄阳,美好坚韧。」

其实我的乳名就叫棠棠,嬷嬷给我起的,萧景川和她的想法一致。

冬日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寒上几分,人群熙攘的街道灯火通明。

拥挤下也热闹了几分,我和嬷嬷慢慢转着。

这么好的机会,萧景川定是不希望有旁人打搅,我最是了解他。

我戴着兜帽,在街巷窜走,路过猜灯谜时,脚步不自觉放慢。

镇上的灯谜自是比不上京城那样晦涩难懂,尤其是花朝节的灯谜。

明眼人一猜即中。

我一一望去,落在那句「结发为夫妻」上。

又想起,萧景川曾趁着我睡着,偷偷剪了我的头发。

和他的头发一起,编了个其丑无比的同心结。

怕我生气,一直不敢告诉我,还是嬷嬷觉得此举有违礼教,才告诉我的。

我上前挑起那盏灯笼,手和另一只节骨分明的大手碰到一起。

是萧景川,他立马松开手对我说:「这个灯谜我知道。」

我看出他想要,却不想让这一次。

我挑眉,冷道:「巧了,我也知道。」

买灯的小贩看着我们笑道:「两位谁先念出整句诗,这灯笼就是谁的!」

「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!」

「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!」

小贩看着我们为难道:「这......」

茉儿正好走来,我看着萧景川焦急的神色,忽然不舍得难为他。

我暗淡一笑,松了手:「罢了,让你一次。」

萧景川神色有些难堪,他躲着我的视线,接过灯笼一时无措。

我不想看着他和李茉浓情蜜意的模样,转身准备去别的小摊转转。

「我再给你买一盏!」

萧景川略显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我回头看他。

这花朝节,哪有什么清清白白的灯谜。

「这个吧,除夕夜守岁,辞旧迎新。」

他拿起那盏灯递到我面前,暖黄色的烛火柔化了他的凌厉。

即便瞎了一只眼,也依旧深邃明亮。

我就那么盯着他半响,蓦地笑出声:「好!」

「好好好!就这盏!」

「多谢萧兄!」

灯火相映间萧景川独眼亮如星辰,我却笑出泪花。

我拽过那盏灯笼,头也不回地往前走。

「宫姑娘!」

手里的提灯在寒风中摇曳生姿,晃得我脸上晦暗不明,幸而兜帽遮住一半。

我没动,只听见萧景川迟疑问道:「我们以前,真的只是好友?」

我喉间艰涩滚动,许多话不得出:「是。」

「那为何我见你,总有一种......」

总有什么?我已经走远了。

风扬起我的衣摆,也把身后不远处的欢声笑语传进耳里。

我忍着转身的冲动,又听见他小声又焦急地低喃。

「棠棠,棠棠是谁?谁叫棠棠?」

李茉疑惑道:「糖糖?这是我的乳名啊!」

街边万家灯火仿佛照进了心里,我又听见他怀疑的声音。

「你的乳名?」

「对啊。」

手里的灯笼应声落地,寒风熄灭了烛火。

棠棠。

我唯一能留住的甜,也成了别人的。

我捂住泪流不止的双眼,快步往河边跑。

河边有许多两心相许的痴男怨女放花灯,我在拱桥上坐下。

泪水模糊了夜景下的灯火阑珊,冷气不断灌溉,我却丝毫感受不到。

一只节骨如玉的手突然探到我眼前,上好的云锦手帕。

我抬头,看见原本该远在皇城太医院的院正傅闻期,站在我面前。

他的手往前递了递,温润的声音无奈传来:「擦擦吧,堂堂公主,落得个如此下场。」

我接过他递来的手帕,却没有擦去眼泪。

「你又好得到哪里去。」

傅闻期的到来意味着两件事。

一是给我治病的药制好了。

二是父皇下了令,来确认萧景川是否还活着。

「药制好了?」

傅闻期在我身边坐下,答非所问:「找到萧景川了吗?」

我点头:「找到了,不过失忆了,什么都不记得了。」

傅闻期没再说什么,拿出药盒递给我。

「复元丹,不能保证把你的病治好,但至少能让你再多看几年风景。」

我接过药,朝他伸出手腕:「再替我号个脉吧,看看我还能活多久。」

傅闻期玉节般的手指捻了捻,搭上我的脉搏。

只片刻,他收回手,替我掩上袖子。

清冷无悲无喜的眼眸看向我:「公主还剩三月寿命。」

「吃了着复元丹之后呢?」

「只要你按我的医嘱,安静休养,少则三年,多则五年。」

我忽略掉他话里的关心,点点头,这就够了。

我起身,正想和他谈谈萧景川的事,身后传来李茉的声音。

「菀儿姐姐,这位是?」

我和傅闻期闻言回头,视线落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,刚平息的酸楚瞬间回涌。

「这位傅公子是我朋友,和阿景也认识,是个大夫。」

傅闻期挑眉,凑近我低声道:「我堂堂太医院院正,公主就给我安个大夫的名号?」

我知道,他是想借机刺激萧景川。

李茉见我们靠得有些近,神情了然地凑到萧景川耳边说了什么。

大抵是误会了我和傅闻期的关系。

我不想解释,就由着他们误会吧。

「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?日子选好了吗?」

我说这话时,是看着萧景川的,前几日还能自然面对我的萧景川。

现在却总会在我看过去的时候眼神躲闪。

「你要走了吗?」

这些男人都喜欢答非所问吗?

「是要走了,所以问问你们,准备什么时候大婚,看看能不能赶上。」

萧景川张了张嘴,最后问了句:「什么时候走?」

我转头看向傅闻期,不是我刻意,父皇既然派了他来,肯定不是为了我。

「我来,就是为了确认萧兄是否还活着,顺便接宫姑娘回去。」

这意思便是呆不了几天,十里的红妆,我到底是见不到了。

等我们回去之后,萧家和父皇就会派人寻来,到时候萧景川的身份自然能够恢复。

李猎户家住不下这么多人,傅闻期来了之后,我和嬷嬷便搬到了镇上。

虽不及京城的公主府,但比李茉家还是好很多。

到他们订婚那日,我和傅闻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门。

来开门的是萧景川,这个点,李茉自然是还睡着。

萧景川看到我们手上提着东西,视线不自然撇开:「怎么来这么早?」

傅闻期不跟他客气,直接把东西塞他怀里。

「我们要走了,等会儿留下来吃个喜酒,下午便起程。」

萧景川自觉从我手里接过东西,皱着眉:「下午便启程?」

「不再多留几日?过几天我和茉儿便成亲了。「

我就这么看着他不语,忽然很想抬手扇他一巴掌,就这么把他拖回京城。

如果我还能活很久很久,那该多好啊。

我无言,傅闻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:「宫姑娘身体不佳,不宜在外逗留许久。」

萧景川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,我们跟着进屋。

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见到的场景大不相同,不大的木屋已经挂满了红绸。

我想起我和萧景川定亲那日,他难得穿了一身红衣。

骑着马,洒了一路的喜糖,过路的乞丐都能捡到喜钱。

他骄傲得像个开屏的孔雀,大张旗鼓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他的妻。

那时他满眼都是我,也只有我。

李茉醒后,看见我和傅闻期带来的东西,对于萧景川许她的那场十里红妆更是期待。

他爹倒像是瞧出了什么,每每对上我的眼神,都会错开。

闺女嫁得好,他这个老丈人也就翻身了。

又怎么会考虑他人的感受。

傅闻期去准备回程的马车,李茉在自己屋里整理嫁衣。

我手指捻着傅闻期带来的那颗复元丹,朝李猎户要了一壶酒。

傅闻期来的第一天便给萧景川号过脉,他伤在头颅内部,淤血成块,才导致失忆。

长久以往,会伤及根本。

这复元丹是极热极寒两味药制成,寒热相辅,阴阳之道。

虽不能治失忆之症,但可保他性命无忧。

我端着酒杯朝萧景川走去。

「你的新婚,我参加不了,这喜酒,算我提前敬你的。」

他放下劈柴的刀,看也没看,仰头就喝了下去。

「我身体不好,就以茶代酒了。」

看见他喝下,我也该走了。

等傅闻期回来,回程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屋外。

他也象征性地敬了杯酒,嬷嬷已经在收拾东西了。

我尽量克制着不去看他,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强行带他离开。

但他却叫住了我:「宫菀,我有话和你说。」

我瞬间僵在原地,激动和喜悦交织在心头。

却在看见他眼底陌生的质疑时,散得一干二净。

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。

曾经长公主在宴会上丢失了一串南海粉珍珠手串,现场几位公子当场查案。

萧景川怀疑了所有人,唯独没有怀疑过我。

我知道他为什么用这副眼神看着我,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,好不容易安稳下来。

却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了。

况且他向来敏锐,怎么会察觉不到我对他的情绪。

「我......你说我们是世交,仅凭着这层关系,你就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寻我?」

我牙间止不住地颤抖,躲在唇后打颤。

「你失忆失踪,皆与我有关,我心里过意不去,便找来了。」

萧景川神色松散开来,他展颜一笑。

「那你们一路小心,也祝你和傅兄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」

我立马转过身,生怕慢了一步,就被他看见眼眶里打转的泪水。

背过身后,一下便忍不住夺眶而出,幸好忽然坠雪。

又急又大,不一会儿就落了满头,遮去了我满脸的泪痕。

明明他就在我身后,莫名就像是隔了阴阳。

远些的回忆又被勾起,我想起他曾赖在我的美人榻上,搂着我的腰随我一起看话本。

遇上冬季,萧景川最喜欢干的事,就是拉着我一起淋雪。

「他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」

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,往后连白头都成奢望。

回程的马车上,只是一会儿走神的功夫,那山村已经离我许远。

「还有多久到京城。」

傅闻期翻书的手不停:「六日。」

六日,加上剩下的时间,已不足两月了。

时间过得很快。

「停车吧。」

傅闻期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桌上的手指停下,他抬眼看向我。

眼神看似平静,却蕴含怒意。

突然,他像是察觉到什么,猛地扣住我的脉门。

我无力挣扎,且随他去。

「宫菀!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!」

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腕:「你会死的!」

我伏在一旁,笑着喘息:「傅闻期,这不怪你。」

这真的不怪他,毕竟是我自寻死路。

他不过是看在我与亡妻有几分相似的情面上,动了恻隐之心罢了。

我想起那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傅夫人,冷颜清丽,美的恍若黄粱一梦。

傅闻期年仅二十便坐上了太医院院正的位置。

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风光正盛,也清冷无情。

从籍籍无名到人人闻而敬畏的院正,他脚底踩着的枯骨不多,唯他妻子一条。

却也足以让一个傲骨卓越的少年变得沉如深渊。

许是因为我与他亡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,他对我总是多加照顾。

嬷嬷不知内情,还动过想让我嫁给他的念头。

可我知道,他对我的怜悯,不过是对亡妻放不下的深情。

这些年,他少有在太医院的时候,总是一人背着药囊从南到北。

只因他的亡妻曾说,希望来世他不再做太医院院正,只是她喜欢的那个江湖游医。

可我们都知道,他回不去了。

「傅闻期,如果是她,会怎么做?」

傅闻期不再作声。

我便知道,他是默认了我的选择。

年少时的傅闻期嗜妻如命,而如今快而立之年的傅闻期,只会在院中伴风舞剑,借酒消愁。

「我时间不多了,不想困在公主府等死……」

我想去京城外走一走,去看看真正的,自由的天地。

「两月后你来寻我吧,带我回公主府。那里有一颗海棠,记得把我埋深一点。」

大概是春天快到了,我竟听见了傅闻期懊悔的声音。

「为什么就不能多等等呢。」

或许萧景川日后也会这么想。

为什么不解释呢,为什么不告诉他过去的一切,为什么不等,等他想起来。

因为一切和过去看似一样,实际已经不一样了。

傅闻期爱妻,可后来也爱上了权势地位。

世上最难之事,莫过于两全。

寒了好几日的天突然开始回暖,近春的雪卷风,带着许些年味。

我特地让小厮选了一匹千里良驹,不过几日,我们便到了塞北。

许是马的天性,这良驹总是表现得很兴奋。

这里是萧景川拿命守护的地方,一个漫长而辽阔的大草原。

往年血染大地,如今眼前一片银雪覆青黄。

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。

夜下清明无间,许多年纪较小的孩子还在纵马萧驰。

我在这里看了一夜的雪景,直到天明。

暖阳化雪后揭开了轻雾白纱,壮阔苍茫的草原恢复本来面貌。

我似乎透过现在的宁静看到了过去的马疾战鼓。

看到百万英兵,看到有人银甲长枪,从无败绩。

待冬风吹过,已是年后。

趁这时节,我又去了太白山。

我和萧景川的缘分始于冬季,便总想看遍各种雪景。

太白山脚下枯树错落有致,木板铺展栏成路。

抬头看,群山缭绕一望无踪。

这上山的路我是爬不动了,不过山下有个老翁,守太白山十年之久。

他说山顶有泉,名天池,呈圆形环绕,常年积雪。

「这天泉,美吗?」

嬷嬷接了话:「小姐看雪,自是美的,只是山路忐忑难行,不如寻些墨画作赏?」

那老翁是个急性子,酒糟鼻在这极寒之地更显通红。

他捋着胡子不满意道:「来太白,不亲眼见一见天池之景,此为终身大憾!」

嬷嬷瞪着老翁,生怕我一个冲动,只身上山。

但我不会,因为天池没有能让萧景川想起过去的奇药。

绝色之景,一个人也更为遗憾。

最后还是依了嬷嬷,寻了墨画,凭着想象,也算见过。

之后马车一路南下,到了姑苏,枯木已逢春。

这个时节姑苏正下着雨,烟雨楼阁,仿佛人间仙境。

石路不平,马车一路上都在颠簸,我的身体从太白南下时就已经渐渐支撑不住。

「咳咳咳咳!」

我拿下帕子一看,血透过帕子在手心晕染,嬷嬷心疼地抹着眼泪。

「嬷嬷,我现在这个样子,很难看吧。」

「小姐放弃性命,如今还在乎在皮相吗?」

我知道嬷嬷有气,傅闻期也有气。

他们总觉得,我明明,还可以有三年寿命的。

可是多这三年干什么呢?

是等萧景川恢复记忆,和李茉和离?

还是等他重新为我筹办一场十里红妆?

我现在已经不期待那十里的红妆了,我还是觉得雪景好看。

景好看,人也好看。

「嬷嬷,傅闻期,该到了吧。」

我快撑不住了。

马车里没有镜子,嬷嬷刻意收了起来,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。

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人不人鬼不鬼的,难看得紧。

「嬷嬷,我想回京城了。我......还没看见,海棠花开呢。」

最后的意识里,我只感觉马儿跑得很急。

耳边,总是传来阵阵哭声,嬷嬷似乎让我等着什么,让我一定等她。

可是我好困,眼皮似有千斤重,呼吸也越来越薄弱。

再后来我睡沉了,好像睡了很久,是被傅闻期的哭声吵醒的。

我叫他别吵,他却听不见,一个劲儿地哭,哭到双肩颤抖。

周围跪着很多下人,有父皇身边的总管大监,还有萧景川的贴身侍卫。

萧老将军和萧夫人也来了。

他们看不到我,原来我已经死了。

魂魄离体,我看见自己的尸体,当真是丑极了。

我四下打量,没看见嬷嬷,我记得睡前,她让我等她。

心念忽至,再一眨眼,我便来到了嬷嬷身边。

她老人家在宫里小心翼翼了一辈子,也没有如此狼狈过。

发髻乱了,满脸都是杂草木枝,年迈的身子累得气喘吁吁。

她去的地方是李家村。

原来,她是想让萧景川见我最后一面吗。

可我的少年将军,三年前已经战死沙场,回不来了。

或许也能回来,只是我不愿承担那变数,更不愿委曲求全。

嬷嬷往李茉家去的半路上,被李茉拦下,找萧景川的神色不难被看出。

李茉给嬷嬷指了一条路,是往山上走的。

「他今日上山打猎去了,你快去找他!」

我就站在一旁,看着李茉故作焦急的神色,她并没有梳妇人髻。

嬷嬷着急寻人,心间也没了思绪。

可这李茉说的话,又怎么能信呢!

她若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,当初也不会当了萧景川的佩剑,把他困在乡野三年。

打猎自是要去深山野林,嬷嬷没有功夫,去那种地方,万一遇上野兽,不死也伤。

我担心,却无能为力。

如我所料,萧景川并没有进山打猎,李茉根本没想让嬷嬷活着走出深山。

见到狼群的时候,嬷嬷也反应了过来。

深宫里的老人,即便是揣测人心的人精,也会害怕没有人性的野兽。

周围草木生得极好,十分隐蔽。

一旦嬷嬷被咬伤,倒在草丛之下,轻易不会有人发现。

就算被发现,萧景川也不会知道是李茉干的。

野兽惯会欺凌弱小,它们咬住嬷嬷的胳膊,不断拖拽。

我看得焦急,挡在嬷嬷身前想替她挡去一部分撕咬。

可是没有用,它们穿过我的身体,穿过我的胸膛。

咬在嬷嬷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,我不停踢打它们,但没有丝毫作用。

突然,「嗖!」的一声,箭矢穿过我的身体刺入野兽脑袋。

之后又是几声,我转眼看去,是萧景川。

他看着我的地方久久不语,微喘着愣在原地。

直到嬷嬷冷汗淋淋地站起来。

他扶着嬷嬷,皱着眉头:「怎么回事,你和宫姑娘不是回去了吗?」

嬷嬷看到萧景川后,泪水止不住外流,她忽而跪下。

向萧景川行了跪拜礼,这个从未忤逆过我的嬷嬷,第一次不听我的话。

「老奴请将军回京,见公主最后一面!」

「老奴请将军回京,见公主最后一面!」

「老奴,请将军回京!见公主最后一面!」

被野兽撕咬的胳膊一直在流血,额头磕得血迹斑斑。

萧景川僵在原地许久,直到回了木屋,他坐在桌边一言不发。

嬷嬷跪在脚边,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,每说一句,李茉的脸色就惨白一分。

桌子上摆着几件东西,萧景川的佩剑,我给他绣的香囊,他身上那只早就不见了。

还有他给我的定情信物,那个他废了好几块白玉才得了那么一件成品的海棠簪。

为此手上多了好几道疤痕。

萧景川就那么坐着,从天明坐到深夜,终于哑着声音开了口。

「嬷嬷,别磕了。」

我明明,该感受不到任何情绪,却还是在他喊嬷嬷的时候,感觉心中一滞。

嬷嬷抬起头,气若游丝地试探道:「将军?」

我亦是看着他,看着他双眼微红。

他想起来了吗?

我的萧景川,是不是要回来了?

萧景川起身的动作有几分不稳,他嘴里不断重复着。

「回京城,回京城,回,回公主府。」  

我一个闪身便飘到了他面前,抬手轻抚他的脸颊。

「萧景川,你想起来了吗?你想起我是谁了吗?」

可惜他看不见我,也感觉不到我。

他步履蹒跚地向外走。

我感到一股拉扯,看着萧景川的背影冲他哭喊:「来不及了!」

「萧景川,我等不到你回京了。」

心脏好像活了过来,疼得不行。

他忽然停下转身,朝我的方向看来,视线却是落到桌面上。

萧景川忽然大步向前,拿起佩剑,又拿起香囊和发簪。

嘴里不停念叨着:「我的,这个是我的,都是我的。」

他身上透着莫大的悲哀,我来不及再多看看他,那股拉扯将我带回京城。

原来是我的尸体被钉进了棺材,傅闻期跪在灵堂。

关于那个问题,这一刻他好像真的后悔了。

「傅闻期,萧景川大概想起来了,你能不能派人去接他?」

「还有嬷嬷,她遭了老大的罪。」

「还有还有,那个叫李茉的,算了,她就交给萧景川处置吧。」

傅闻期没听见,他也不可能听见。

已经四月了,我朝屋外看去,萧景川当年种的海棠已经开了花。

随着风吹飘了满院,又被卷起飘到外面。

有十里那么远吧。

「萧景川,我想你了。」

没有人回我,傅闻期像尊泥塑,萧家派来的人也不负责守夜。

也不知道萧景川到哪了,我想我总能等到他。

等到第七日,父皇下旨了。

我还不算萧家妇,也没有封号,他让下人把我葬至郊外。

傅闻期连上三封奏折,恳请父皇将我葬于海棠树下。

他悲悯的声音响彻朝堂:「此乃公主遗愿!请皇上准许!」

可皇家规矩大过一切,这是脸面,父皇是不会同意的。

他的女儿,哪怕他不宠,也要葬得体面。

葬于海棠树下,叫百姓怎么看他这个做父亲的。

没规没矩,自是惹恼了父皇,傅闻期被罢职十日反省。

我看着他毫无形象地大笑,心想,为数不多的朋友,怕是也不愿给我守灵了。

但他依旧守着,出乎意料地,守到父皇派人来抬我。

我终究不能葬于海棠树下。

这死了唯一的好处,大概就是不会感到心疼。

我从小厌恶父皇,厌恶皇宫,此时再见,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
他能来看我的尸体下葬,我竟也窥得一丝父爱。

黄土被一层一层地翻上来,越堆越高,白色的纸钱飘荡在整个竹林间。

期间还伴着许多花瓣,大概是从公主府飘出来的吧。

父皇年过五十,治理天下未出过差错,他是一代明君。

但不是个好父亲。

可我竟然也在父皇脸上看见悲悯,他腕间不知从何时起经常捻着一串佛珠。

大概宫里每走一个人,他都会伤感上一阵,然后依旧冷血无情。

「萧景川,有信了吗?」

我不知他为何问起萧景川,只听见大监恭敬道。

「回皇上,快马加鞭,算算时日,快到了。」

父皇无言,又过了一会儿,时辰到了。

大监高扬:「葬~棺!」

「等一下!」

一阵更高昂的声音响起,我欣喜回头,萧景川带着嬷嬷回来了。

霎时间风起大作,卷来万千海棠花瓣。

萧景川几乎连滚带爬,扑到我的棺前。

「打开,打开啊!怎么打不开!」

我看着心里十分难受:「打不开了,萧景川。」

他听不到,哭得像个孩子,不停掰着棺材盖子。

「皇上!皇上!求求你,求你再让我见公主最后一面!」

「臣,恳求皇上,让臣再见公主一面!」

萧景川不停地磕头,他不顾礼仪拽着父皇的衣摆。

「小十四为你日夜祈祷三年,你在干什么?」

我诧异地看向父皇,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小十四。

我一直以为,他不记得我是他第几个女儿。

若不是萧景川,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。

萧景川抖着唇说不出话,父皇平静的眼眸垂下。

「朕替你答,你在李家村,你在和那猎户的女儿郎情妾意。」

我皱眉顶撞:「那是他失忆了!」

「你失了记忆,可为什么,见到小十四后,依旧无感。」

父皇每说一句,萧景川脸色便白上一分,他颤抖着松开父皇的衣袍,无措得像个孩子。

「臣,有罪!但臣恳请皇上,给微臣时间,微臣必定查清一切!」

「又要让小十四等你,是吗。」

「萧爱卿,你凭什么让朕的女儿一等再等。」

父皇不再看他,抬了抬手,示意抬棺人下葬。

「皇上!我求你,微臣求你了!」

我看着父皇远去的背影,第一次觉得陌生。

是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。

帝王,怎么有情了呢。

嬷嬷在我坟前哭晕了过去。

萧景川不停地挣扎,被守灵的护卫死死摁住。

公主府的海棠飘了满天,伴着白幡一起,美极了。

我飘到萧景川身旁,轻抚着他不似从前英俊潇洒的脸庞。

「别哭了,这海棠是你种的,你总要看一看这美景吧。」

他不听,依旧死命地挣扎。

远远地,我看见萧家二老闻声赶来。

萧老将军一身功勋显赫,却在视线触及到萧景川那只瞎掉的眼睛时,生生红了眼。

萧夫人更是不能接受,心疼不已。

出奇地是两人都没有上前打扰。

萧景川没了力气,颤抖着声音一直唤着:「阿菀。」

我微微叹气,回应道:「我在的,只是你看不见我。」

葬棺的人走了个干净,萧景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,护卫也就松开了他。

萧将军走近,大掌落在萧景川头上开导。

「你和公主,有缘,但无分,你『死』了三年,她在佛堂跪了三年。」

「景川,你的命,是公主用自己的命求来的,我们萧家欠公主的,得还清了。」

萧景川死寂的眼神动了动,紧接着他起身,略过萧父萧母,往竹林外走去。

他会去哪呢?

将军府,还是公主府。

公主府已经人去楼空了。

我跟着萧景回来时,只有嬷嬷一人,还坐在我常坐的秋千上。

「嬷嬷,我有一事相求。」

嬷嬷眼里空洞无神,看着海棠花发呆:「将军有话便说吧。」

萧景川忽然跪了下去,跟着他的贴身侍卫伸手想要阻拦,毕竟这不合乎礼仪。

就连我和嬷嬷,都些怔住。

「将军这是做什么,要折老奴的寿吗?」

「阿菀生前待您如母,萧景川今日恳请嬷嬷做主,为我和阿菀冥婚。」

他平静地说着,好像这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。

我皱着眉,又忽而松开:「萧景川,别发疯。」

嬷嬷亦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:「萧将军在逗老奴玩?」

「公主乃千金之躯,岂是老奴能做得了主的!更何况是冥婚这等荒唐事!」

萧景川没气:「不会让嬷嬷难做,待我了却一些事,只请嬷嬷帮个忙。」

嬷嬷起身,错开萧景川跪的方向。

「容老奴多说一句,若是可以再来一次,老奴宁可公主从未遇到你。」

萧景川眼里流下清泪,跪在那里久久不语。

他总是跪来跪去的,这膝盖还能要吗。

「别跪了,嬷嬷已经进屋了。」

我的话,他总是不听的,不管生前还是身后。

「人都死了,这么做还有意义吗。」

傅闻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,连我都没发现。

萧景川没答,我却看着傅闻期腰间佩戴的香囊不语。

那是他发妻送他的,唯一一件东西了。

那你呢傅闻期,不是说好了朝前看。

那你孤身一人这么久又是为了什么。

「有些人终究是用来错过的,无关乎缘分。」

他低头看着萧景川,拍了拍他的肩,叹息一声。

我知道傅闻期的意思。

萧景川『死』的时候,他想让我好好活着。

现在我死了,他也想让萧景川好好活着。

就像他一样,人总是要朝前看的。

可傅闻期,你真的放下了吗?

那腰间的香囊又是怎么回事?

其实,他不过期待在萧景川身上看到不一样的结果罢了。

萧景川这几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,他在公主府睡了两天。

之后去了大理寺牢狱。

李茉被关在这里。

她没有受刑罚,所待的环境也比其他犯人好上许多。

「三年前,你当了我的佩剑,烧了我的香囊,意欲何为。」

李茉欣喜地扒着狱门,手上带着的拷链发出声响,十分刺耳。

「阿景!」

萧景川看着她的眼神冷极了。

「我在问你话。」

李茉脸上惨白,我看着好笑。

在李家村时,她便总是有意无意的炫耀着萧景川对她的偏爱。

如今萧景川恢复了记忆,李茉连个替身都算不上。

「我......我听不懂,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」

「来人!用刑!」

我诧异地看向萧景川,李茉也看着他,不敢相信他要对自己用刑。

萧景川过往总是公正清廉,不屑于屈打成招的。

「不,你没有证据,你不能这么对我!」

「阿景,我是你的未婚妻,你怎么能这么对我!」

可萧景川看着一点心软的意思都没有。

李茉被拖至刑架,惨叫的声音响彻整个牢狱。

我听见大理寺卿不屑的声音:「这才哪到哪,被将军护了几年,还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了!」「你该庆幸,你诓骗的不是哪个皇子,否则你刚进来的那天,怕是就没命了。」

可不就是没命了,若不是李茉好歹还占着萧景川未婚妻的身份。

欺满当朝公主,蒙骗护国将军。

这两条随便哪条,都能让父皇诛她九族。

李根本没撑到第二个刑罚,就招供了。

李家村坐落偏远的山村,虽然依山旁水,但依旧很穷。

把女儿嫁出去换取银两,是常见的获利手段。

李猎户也不例外。

在捡到萧景川的最初,李茉根本没想过要救他的命。

她只知道他身上的衣服用的是好料子,那把剑一看就不同凡响。

李茉拿着剑和衣服去当铺换了几百两银子。

她攥着钱,和李猎户交易,只要不把自己嫁给那个六十岁的员外做妾。

那这笔钱就是李家的,否则就是她李茉一个人的。

再后来,萧景川醒了。

他把李茉当成救命恩人,竭尽所能报答她。

李茉又动了心思,萧景川能用得起那么贵的剑,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。

如果她能嫁给萧景川,便不用再担心被李猎户嫁出去换钱。

至于萧景川有没有心上人许没许过婚事,那跟她有什么关系?

就算他想起来了,到时候李茉已经跟他成亲了,萧景川还能休妻不成?

于是她烧了香囊,将萧景川困在那个小山村。

萧景川坐在外间听着,忽然大笑,笑得不能自抑。

「就因为这么一个原因。」

「一把剑……几百两银子……」

「竟然是,因为这么一个无聊的原因!」

是啊,竟然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。

我听得沉默,李茉想摆脱命运固然没错,这世间对女子总是不公。

但她拿走萧景川身上值钱的一切,不顾他有没有家室,家里人会不会担心。

拿着东西在乡镇上卖了个几百两银子,买断了我和萧景川的一切。

就那么几百两,让我和萧景川的感情变成了笑话!

可见人之缘分总如游丝浅薄,稍一用力便就断了。

终归是我运气不好吧!

萧景川把证据都呈上去,李茉后半辈子都将待在大理寺的牢狱里。

痛不欲生,直到死去。

这之后,萧景川便疯了。

他拆了我坟旁的所有白绫,换上了红绸。

然后又回了将军府,我一路跟着他,发现在将军府他原本的房间里,堆满了红箱。

我不明白萧景川要干什么,我已经死了,这些,该留给他日后的夫人。

萧夫人自打萧景川回府开始,就一直小心翼翼跟着。

「这一百八十八台聘礼,一箱,都没少,川儿,你......」

我皱眉看着萧夫人,她好像知道萧景川要干什么?

「娘作保,儿子便不数了。」

「来人,抬去公主陵墓。」

我心里开始越来越慌,心脏跳动的感觉越来越清晰。

萧夫人捂嘴痛哭,看着一抬又一抬箱子被抬出去。

侍卫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马,这马精壮高大,一看就被养得很好。

萧景川进了屋,不一会儿换上了一身红衣。

他手里端着的,是一件红色的嫁衣,裙边用金丝绣着好几朵海棠花。

将军府里每个人看着萧景川,眼里都带着不可思议和悲悯。

前厅的主座上,萧将军严肃端庄地坐着。

萧景川把夫人扶过去,在二老面前,行了跪拜礼数。

「阿菀不在,今日这礼,我替她拜。」

三拜过后,萧景川出门上了马。

我着急地想找人拦住他,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腿。

在阳光下待的时间越久,我越来越透明。

现在没了腿,就说明我的时间不多了。

按照萧景川这个速度,我早就在太阳底下魂飞魄散了。

于是我用了最快的速度,先他一步回了陵墓,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。

陵墓里避光,我被太阳灼伤的地方慢慢恢复,但灵魂已经消失到腰了。

听到萧景川的声音已是傍晚,我飘坐在坟头,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。

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,将合欢酒倒在坟前,自己喝下另一杯。

下人被他遣散,只留嬷嬷和他的贴身侍卫。

他交代着些什么,我却听不见了,只能看着嬷嬷严厉拒绝。

侍卫单膝跪地誓死不从。

他又说了什么,两人离开。

之后我看着他徒手刨开我的坟,黄土每往外扒一寸,他的神色就越焦急。

萧景川又哭了,他说了好多话,我都听不见。

明明是鬼魂,怎么会越来越窒息了呢。

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,只觉得萧景川大概是真的疯了。

他抛开我的坟,又用我送他的那柄剑撬开棺材。

天上忽然就下起了雨,春雨,万物复苏的季节。

萧景川仰头痛哭, 满头青丝变白, 他伸手摸着我已经僵硬发青的脸。

瞎掉的那只右眼流下血泪,他丢下佩剑, 躺进我的棺材里。

我感受到被人抱紧的感觉,之后被一双温凉的大手牵上。

之后再睁开眼,身子很轻,有了翅膀。

我变成了一只灵蝶, 继续在这世间飘荡。

这回是真的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。

海阔天空,想去哪都行。

我飞过很多地方,春意盎然的大草原,潮湿闷热的烟雨城。

最后去了太白山的山顶,看见了美不胜收的天池。

再后来,暖阳透过海棠树枝, 光斑照地。

我看见花苞上有一只和我一样的灵碟。

在看见我后朝我飞来, 那么急切耀眼。

嬷嬷番外:

劝说将军回京的路上,我一步都都不敢停歇,却还是听到了公主的死讯。

萧将军疯了,把三年前准备好的嫁妆全部搬进了公主陵墓。

他说公主生前没看上十里的红妆, 那他便带到地府给她看。

还荒唐地让我为两人准备冥婚事宜。

一百八十八抬聘礼一路长红, 唢呐奏的却是喜乐。

我不禁惋惜,少年人只懂热血, 却不懂世故。

萧将军很好, 但性子不够沉稳,总是易生变故。

他好不容易把公主清冷沉稳的性子捂热了, 转头失忆, 就爱上了别人。

造化弄人, 世事无常。

公主走后, 我遣散了所有下人,独自一人守着公主府。

这之后皇上总喜欢往公主府走一走。

他还格外喜欢呆在公主的闺房,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。

公主喜欢这种素簪吗?

公主生前, 可有唤过我父皇。

我自是如实回答:不喜,没有。

皇帝眼里肉眼可见地失望了,来公主府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
其实老奴看不明白, 有什么意义呢。

生前不管不问, 死后追悔莫及, 最不值得怜悯。

再后来,皇上的身子越来越差, 干脆住在了公主府。

他格外喜欢这棵海棠, 还总与我说,公主惯会享受。

我看着海棠枝头戏耍的两只蝴蝶,心想,享受并不代表公主过得开心自在。

这些都是萧将军带给公主的,也全被他带走。

还有傅太医, 他不常来, 每次来便会小住上几日。

最后一次, 是在一个春日。

傅太医没穿官服,一身清廉,门外马车上是他全部的家当。

他辞了官, 来与故人告别。

「这京城呆着没意思,原来我还是更喜乡野。」

说话间,一只蝴蝶追着另一只蝴蝶围着傅太医转个不停。

像是在替公主回应什么。